衝動的產物
無論是戀愛或旅遊,紀念品之能夠成立,來自於「我想紀念這一刻」的那個當下。在那當下,我們激情澎湃,用紀念品許下誓言,以此刻的激情濃度估算出一個零失敗──或者說,失敗率趨近於零的承諾。
結婚、買房、生育……人生中的許多重大決定,有時都得仰賴一點衝動。
曾經主張不結婚的我,在交往四年時被伴侶求婚,當下氛圍浪漫,於是我沒有像平常買東西前挑三揀四,而是直接點了頭;曾經說過不想被房貸決定人生形狀的我,陪伴侶看房看了好幾年,某天看上一個理想的物件,我無視行天宮給我的下下籤,義無反顧下了斡旋;而我原本打著堅定的主意絕不生育,但在生命盡頭來臨之前,仍有幾個瞬間,腦海曾經閃過「我想生個孩子」的念頭。
只不過,那些瞬間都出現在奇怪的時間點。
1.
許多年前,陪伴侶去拜訪一位剛生小孩的朋友,席間,朋友端詳了我和伴侶的臉好一會,說:「你們如果生小孩,一定會長得很好看。」那時,我跟伴侶才交往不久,連要不要結婚都沒討論過,就被基因混合的話題蓋台。
雖然那只是朋友的一句客套話,但我第一時間竟然不是思考自己跟伴侶是否適合養育小孩,而是像被下了咒,我開始暗中觀察伴侶的五官,想像著若能延續這樣好看的臉,讓他伴我終老該有多好。
沉迷幾天基因學後,我突然發現這樣很不對勁,連能跟這個人能不能長久交往都不知道,就在想著要製造一個他或我的複製人?有這種想法的我,根本還沒準備好要為人父母吧!
2.
第二次是在工作場合,我接了一個劇本委託案,製作人原本希望把故事女主角設定為有小孩的母親,但我寫作時基於創作考量,移除了這個設定。後來這案沒能進行下去,最後的會議上,製作人淡淡地對我說了句:「可能是因為你沒有小孩,所以你很自然而然就把角色設定成沒小孩吧。」
當下我有點錯愕,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為我的失敗找台階下,但很確定的是,我寧可他直接說我的故事寫得不好,也不想聽到這句話。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為那句話耿耿於懷,反覆捫心自問:「難道我沒生過孩子,就不具備足夠的人生經驗寫出能打動人的劇本嗎?還是我真的得生一個孩子,才能為我故事的說服力背書?」
當然,上述問題只盤旋在我心裡,伴侶很快就接住了我的失落。但這件事對我造成很大的衝擊。
發現這世界傾向於肯定投入生育的創作者,稱讚育兒經驗讓他們成為一個溫暖、有愛、有包容力的人,豐富了他們作品的溫度,但如果他們的作品是恐怖類、虐殺類呢?而對於那些不生育、才華洋溢的創作者,一旦發現他們的作品不夠好,就會習慣性把不成熟、不夠寫實的標籤貼在他們身上,再把問題歸咎於他們沒小孩。
3.
最奇怪的一次,是得知前男友死訊的那晚。
當時我已婚,跟前男友早就分手多年,但得知故人意外身亡的第一時間,我腦中閃過的想法居然是:「如果一對伴侶沒有孩子,當兩人之中有一人離世,那就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這段關係存在過。」
當然,這句話有很嚴重的邏輯謬誤。無論透過影片照片、身邊的親友、同住的房子、手機裡的訊息記錄,要證明一段親密關係存在過,方法比比皆是。只不過,原本是獨立個體的兩個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決定傾盡自己的餘生以法律權利義務將兩人綑綁,一旦有人生命走到盡頭,清算完財產,曾經再親密的枕邊人便與世上任何一個陌生人無二致。
沒想到會因為前男友的猝逝,讓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人會想要繁殖。要證明兩個人曾經很相愛,又獨一無二,還能將這段愛情故事延續下去,甚至將父母兩人的意志傳承下去,世間想不到沒有比繁殖更合理的方法了。
※
在經典台灣偶像劇《命中注定我愛你》中,男主角和女主角先育而後才愛,男主角本姓紀,決定把女主角腹中的孩子取名叫「紀念品」,乍聽有點荒誕,但細細思索生小孩對雙親的意義,說孩子是情人相愛的紀念品,一點也不為過。
細數每一趟旅行歸來,不免俗會從目的地買點紀念品,擺在家裡做珍藏。但是,究竟有多少紀念品至今仍會時不時拿出來把玩、回味呢?有時,我們甚至不敢承認,那些紀念品是佔據家中大量空間的垃圾,每年大掃除時總想扔掉它,卻跨不過心理的那道檻,想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直到那些紀念品因為時間過去,冷熱交替,逐漸發黃、變形、脫膠、解體……終於有一天失去它的原貌,我們才獲得拋棄它的許可,如釋重負。
無論是戀愛或旅遊,紀念品之能夠成立,來自於「我想紀念這一刻」的那個當下。在那當下,我們激情澎湃,用紀念品許下誓言,以此刻的激情濃度估算出一個零失敗──或者說,失敗率趨近於零的承諾。儘管聽過不少失敗的案例,但在那個當下,我們會正向地相信自己能是成功的例外,相信自己能夠違反人性和時間,克服種種萬難,將激情的紀念轉化為長久的責任。
只是在激情過後,回歸現實、生活中的考驗總如潮水襲來,時不時拷問著我們:這趟旅行、這段感情,是否真的這麼值得紀念?或者,只是人們一念之間的衝動?
※
結婚多年,儘管親友總說「不用想那麼多,生了就知道」「時間不等人」,我卻遲了好多年,思來想去孕育一個生命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期盼能理出一個有別於紀念品、基因傳承、甚至是為創作能力背書的意義。
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質問這個宇宙:我跟伴侶的基因究竟會混合出什麼樣的人類?是否會在這個小生命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想知道生育後是否真的會成為一個更有才華的創作者?還是生育後,我在創作上會有更多的說服力和話語權?又或者,我能否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到紀念的意義,以及更致命的,多久以後我們會後悔當初衝動生了這個孩子?
而這一切的問題,都無法從有經驗朋友的口中得知。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慾,似乎得親自走一趟,身體力行所有的孕育歷程,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版本的答案。
終究,我還是生了孩子,在什麼意義都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孩子剛出生的前幾年,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連好好寫作的時間都沒有了,哪來的作品檢測自己生育後到底有沒有說服力?有段時間,我覺得生育是世俗社會的騙局,是不假思索信任社會機制的多數人試圖欺負對人生機制抱持懷疑態度的少數人;但這幾年,孩子漸長,我逐漸理解了主流價值觀為何提倡生育系統,除了族群血脈的延續,孩子也承襲了這個家庭的價值觀,再成為影響世界的一丁點力量。
縱然在激情那一刻,我們是為了紀念而生,但日復一日的育兒過程裡,孩子漸漸長成獨立的個體,與我對話、交流想法,他的存在意義,早就超越從旅遊景點帶回家的紀念品。
但也得遺憾地說,我將永遠不知道,那個「不生育版本」的自己到底能不能證明,我就算不生孩子也能寫出更有說服力的作品。
畢竟人生不是多重宇宙的穿越遊戲,每個人一生都只有一個版本的自己,不過無論如何,即使我沒有活成最好的那一個,卻擁有了獨一無二的孩子。
—
上期電子報提到的沉重舊文,意外獲得極高的詢問度,感謝各位支持,會訂閱數達500人時刊出。